陈四阿婆

陈四阿婆

陈四阿婆，是电机厂退休职工。她身材瘦削，浑身没几两肉，风都能刮倒。不但身上没肉，脸也瘦得不成样，双颊凹陷，眼睛呈三角形，向上吊着，凶神恶煞的样子。她虽然已经排上了阿婆的辈份，实际年纪并不大，她儿子今年春天才在“龙程国际大酒店”给她过了六十大寿。

那家酒店是本市唯一的五星级。家底殷实的人家结婚，做寿，都会去那里摆酒。本地人开玩笑，说在龙程喝喜酒，要不就开车去，要不就走路，骑个电动车，丢人现眼。丢不丢人不好说，但龙程的装修确实豪奢。大门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拱形，用花岗石砌成，雕龙画凤，门楣上“龙程国际大酒店”七个字，金光闪闪。太阳一照，晃得人眼睛发花。这家酒店名为“国际”，实则并没有赚到外国人的钱。市里除了在高校能看见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，其个也地方少见。

这家酒店出名的原因是“三高”，档次高，规格高，消费高。因此，能去那里办宴席，对许多人来说，是一种荣耀。

陈四阿婆的六十大寿就选在那里。席间，侄儿侄女们都来敬酒，祝她福如东海，寿比南山。陈四阿婆笑一笑，谢谢大家的好意。这时候，她的亲家也敬酒，顺便奉承了她两句，说她福气好，孩子们又孝顺。陈四阿婆一听，也不知怎么就怒了，将手中的杯子往地上一砸，大声嚷嚷起来：“福气好？我哪来的福气。做个寿，我说了在家门口的饭店搞几桌，你女儿倒好，非要来这里，1200一桌的酒席，还不带酒水。我过这个生日，怄了一肚子气。”说完，气冲冲地走了，只剩下满堂目瞪口呆的宾客。

原来早在做寿之前，陈四阿婆就和儿子媳妇闹了意见。她怕花钱，就想在家附近的“茶陵饭店”搞几桌，可儿子媳妇不同意，觉得六十大寿就该轰轰烈烈庆祝一番，几番商量后，陈四阿婆才勉强同意。可是上菜时，看到自己平时舍不得买的大对虾，有人吃了几口，就扔了。喝酒的人拼命灌不喝酒的，推推搡搡，酒全倒在地毯上。那可是五百多一瓶的剑南春，那不是倒酒，那是往她心头戳刀子。平日里，她只让老头子喝几块钱一瓶的二锅头。这样铺张浪费，怎么能不让她生气呢？

陈四阿婆就是这样一个节俭的人，有时候，还特别过分。

我去超市，经常看到陈四阿婆逛来逛去。她买白菜，一定要将全都叶子看一遍，老的，有虫眼的，都不要。有一次，甚至想将一片不太好看的叶子掰下来。超市促销员，早已朝她翻了无数个白眼。眼见她无动于衷，甚至变本加厉，实在忍无可忍，一把按住她：“阿姨，不能掰。”陈四阿婆自知理亏，朝促销员重重地“哼”了一声，转身就走。等促销员的眼睛移开，她麻利地冲上去，掰了那片叶子扔了，拿起剩下的就走。促销员只能干瞪眼。

陈四阿婆可不单单是掰掰菜叶，有时候，还偷梁换柱。一次，我在超市里遇到她。她正在买米。买的是标价最低的。只见她扯下几个塑料袋，还意犹未尽，促销员瞪了她一眼，她才罢手。她用塑料袋装了几斤米，等超市员工将价格标签粘好后，她又跑回来，小心地将袋子的封口打开，将米全倒掉，再装上最贵的米。如此调换之后，她用最便宜的价格，吃上了最贵的米。

有一次，陈四阿婆的行为被超市的人发现。当她走向收银台时，超市要求她按正常价格买单时，她大喊大叫。超市报了警，110赶了过来。陈四阿婆见势不妙，躺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喊：“你们都欺负我。警察也欺负我。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。警察也怕耍赖的人，特别是老年人，心脏不好，又爱胡搅蛮缠，出了问题，不好收拾。警察只得将陈四婆的儿子叫过来，将她扶回去。

第二日，陈四阿婆又来到超市，躺倒在地，不停干嚎。超市门口围得水泄不通，大家指指点点，议论纷纷。如此几日之后，超市绷不住了，送了她一袋米一桶油。她在超市借了一个拖车，拖着米和油高高兴兴回家了。

这样一个老太太，有时候让人恨得牙痒痒的。不久之后，又一件事情跌破了大家的眼镜。

那一日，已是中秋过后，有一个女孩子来找陈四阿婆。那女孩子矮矮瘦瘦，头发用一根黑色橡胶带挽着，带副塑料框眼镜。眼睛里闪着怯怯的光。上身是件碎花外套，那些花挤在一块儿，细细密密，现在早已没人穿那种衣服了，只在电视剧中见过。下身是条军黄色裤子，明显是几年之前的，都露出脚踝了。脚上的旧运动鞋，已经洗得发白。

女孩子左手提着一袋板栗，右手捏着一张纸条，不时看看纸条，又抬头看看小区门口的大字。她见一大堆老人聚在一起晒太阳，犹豫半天，似是鼓足了勇气，走过来问：“请问陈桂香奶奶是住这里吗？”声音低低的。

“谁？”

“陈桂香，陈奶奶。”

“啥子陈桂香？我们这里有这个人吗？”

只见陈四阿婆犹犹豫豫站起来，说：“我……我是陈桂香，你是哪个？”

那女孩子又惊又喜，说：“陈奶奶，我是王秋莲的孙女，你记得啵？”

“啊，你是细妹子，你长这么大了？奶奶都认不出来了。”

原来，陈四阿婆本名叫陈桂香。当年知青下乡，她被下放到冷水坳，那是个偏远山区，离最近的镇子也要走上三十公里的山路。那时候的陈桂香啥也不会干，只会坐在田塍上哀哀哭泣。本村姑娘王秋莲见她可怜，时不时帮她一把。两人因此结成好姐妹。几年之后，知青们返城，两人也就慢慢断了联系。

几十年过去了，王秋莲生下一子两女，全部成了家。王秋莲的孙女细妹子从小就会读书，可家里没钱，眼看就要辍学了。王秋莲想起当年的小姐妹陈桂香，试着给她写了一封信。陈桂香虽然返城了，可每个月赚不了多少钱，还要养活一家人。她收到信后，犹豫了几天，还是挤出一些钱汇了过去，还写信说让细妹子安心读书，她以后会经常汇钱。在她的支持下，细妹子高考时，终于考出了，一个好分线。填志愿时，细妹子一定要填陈桂香奶奶家附近的大学。这不，现在的细妹子，就提了一袋家里产的板栗，来找陈四阿婆了。

细妹子将板栗塞到陈四阿婆手上：“陈奶奶，我娭毑说你最喜欢吃冷水坳的板栗，我给您带来了。”

陈四阿婆忙了起来，带着细妹子去菜场，买了一只鸡，半边鸭，一只肘子，一条草鱼，两斤牛肉，林林总总，装了三袋子，她牵着细妹子的手：“走，去奶奶家，给你做好吃的。”

院里的老人们继续闲磕着，不一会，就闻见陈四阿婆家飘出一阵饭菜的香味，老人们一看到饭点了，陆陆续续回家了，只剩下满院桂花在飘香。